香港獨有的電影現象與築夢 專訪陳詠燊——光影邊緣的靈魂對話

臥底電影在香港影史上留下獨特印記,既是動作美學的展示,也是一種人性掙扎的隱喻。由東方表行贊助、大館呈獻的2025夏季展覽《光影邊緣—香港電影的臥底世界》,導演陳詠燊與學者溫祺德聯合策展,帶領觀眾走進這個橫跨40年的電影世界。作為創意總監與聯合策展人,陳詠燊將導演的經驗延伸到策展,並分享為何「臥底」這個角色能成為香港電影的一面鏡子。
從導演到策展人:說故事的方法其實一樣
這次擔任策展人,對SUNNY陳詠燊來說並非完全陌生的挑戰。雖然角色不同,但他很快發現,策展與拍電影有著相似的核心,都是在說故事。「導演拍戲是透過劇本和影像來表達想法,而這次策展,我是用八部臥底電影加上資料搜集和專訪,去構建一個完整的敘事結構,兩者其實異曲同工。」就像拍戲需要依靠攝影、美術、剪接等專業團隊,他在策展過程中同樣仰賴不同部門的合作。「我提供故事方向,至於場景、互動設計、美術呈現,都靠團隊把想法變成現實。最重要的是,我要把握住『靈魂』,展覽的故事和訪談內容。」
為何偏偏選臥底?香港獨有的電影現象
香港影壇歷史悠久,犯罪片題材更是百花齊放,為何這次展覽要聚焦於「臥底」?SUNNY解釋:「「其實一開始只是知道要做『犯罪』題材,但犯罪的範圍太大,我就想收窄,最後發現臥底是非常香港的題材。荷里活的警匪片多數是明刀明槍,臥底並不是常見主題;但在香港,幾乎每一位一線男星都至少演過一次臥底。這種題材既戲劇性強,又極具代表性,這是個很有趣的文化現象,所以最後就定了下來。」加上大館本身是舊警署,與「臥底」題材天然契合。同時,臥底的戲劇張力和心理糾結,也特別符合香港電影的特色。「香港電影曾經是世界第三大產地,它的成功一部分來自於高張力的故事。我不會說臥底本身就是香港精神的代表,但香港之所以拍這麼多臥底戲,是因為題材本身戲劇性很大。」他分析說。「七十年代以功夫片走向國際,八十年代後我們借鑒荷里活模式,將警匪片現代化,再加入動作元素,就自然衍生出臥底題材。它本身張力足,既符合商業娛樂性,也能展現人性矛盾,所以變成一個時期的標誌。」
八部經典,八種切入點
展覽最終選出八部作品,既有經典,也有代表性。從新浪潮先鋒章國明的《邊緣⼈》(1981),到八、九⼗年代動作片盛世如林嶺東的《龍虎風雲》(1987)、吳宇森的《英雄本⾊II》(1987)與《辣⼿神探》(1992),再到霍耀良的《龍在邊緣》(1999),千禧後劉偉強與麥兆輝的《無間道》(2002)、爾冬陞的《⾨徒》(2007),以及陳⽊勝的《掃毒》(2013)。「選片第一準則是觀眾要熟悉,否則很難引起共鳴。其次是它們能代表臥底題材不同階段的演變。」值得一提的是,《龍在邊緣》是他帶著一點「私心」選入,因為其劇情顛覆傳統,警察反而是反派,呈現出臥底題材的另一種可能。
《光影邊緣—香港電影的臥底世界》
臥底戲的變奏:從血雨腥風到心理博弈
「臥底只是切入點,背後其實說的是香港電影如何在不同年代找到自己的位置,如何透過不斷嘗試,創造出屬於香港的獨特氣質。」香港臥底電影的獨特之處,不僅在於題材的普及,更在於它隨時代不斷演變。八、九十年代的臥底電影以血腥火爆、動作場面見稱,例如《龍虎風雲》和《英雄本色II》裡的大規模槍戰,令世界影壇都為之震驚。到了千禧後,《無間道》則將焦點轉向角色的心理細節與身份拉鋸,戲劇張力更內斂。《門徒》則以毒品調查切入,呈現現實中的黑暗一面。「臥底這個題材,可以靈活地寫出截然不同的故事。從早期的血雨腥風,到後來的心理掙扎,每個階段都映照著香港電影的演變與特色,正正體現了香港電影的靈活性,能用同一題材,玩出多種不同面貌。」
在完成是次展覽之後,SUNNY談到如果未來還有機會策展,他希望能夠探索更多「需要調查」的題材。「臥底好玩,因為有東西可以查。」他笑言,臥底的世界對一般觀眾來說是陌生的,這份神秘感正好成為切入點。而如果要再挑選主題,他會對「驚慄片」充滿興趣,因為它包含神怪、殺手、宗教甚至民族文化的元素,能夠展現香港電影五花八門的面貌。
能所不能:談香港電影精神與時代記憶
一個好的展覽,像一部好的電影,不只是重現,而是讓人願意追問:恐懼從何而來?身份如何界定?故事能夠如何再生?談到香港電影的精神,SUNNY用了四個字:「能所不能」。在他眼中,香港電影的歷史正是一次次「明明不可能卻偏要做到」的過程。動作片及槍戰場面打響國際名堂,到如今在有限的資源下依舊創造獨特作品,這種不服輸的精神,正是香港電影的核心。他以是次展覽舉例:「籌備僅用了數月,卻能在細節上做到不失禮,靠的就是整個團隊的拼勁與追求極致。香港電影人有一種『不能失敗』的心態,我們一定要好看,一定要漂亮。香港電影的精神,就是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。能人所不能,這就是香港。」
尋根與再創造——舊電影的新解讀
對於當下年輕觀眾觀看舊香港電影,SUNNY不只希望他們帶着懷舊情懷,更希望能夠「尋根」,把電影作為一種時代的記錄。「好的電影應該是時代的印記。你看《辣手神探》裡有雀籠的茶樓,今天已經沒有了。這些細節就是香港的歷史。」在他看來,過去的經典不是終點,而是基石。「我們沒有過去,就不會有未來。當年已經有人做過的事,今天再看,就能想得更遠,做得更好。看舊電影,不只是看過去,而是讓我們知道未來能走多遠。」
那份已難重現的「勇氣」
在談到舊香港電影的氣質時,SUNNY直言,今天的電影人已難以重現上世紀的「瘋狂勇氣」。「以前那種勇氣就是:我不管,我想這樣,我就做。雖然可能很瘋狂,觀眾會罵,但為了成就某一場戲,我都要堅持。」他舉例《辣手神探》開場那場茶樓槍戰,幾十名無辜市民死傷,但觀眾只記得周潤發「兄弟殉職」的台詞。若放到今天,肯定會被質疑「不合理、太殘酷」,甚至被網路輿論撕裂。「以前沒有那麼多掣肘,電影不完美,但有風格;而今天大家太害怕冒險,變得越來越保守。」原來SUNNY口中的瘋狂勇氣,並不只是為求完美的執著,卻是面對觀眾,面對世界的勇氣。
話題、興趣與新時代的取向
對於新一代香港電影如何吸引觀眾,他認為要找到一個「Talking Point」:「不是嘩眾取寵,而是讓觀眾覺得: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題材。當電影具備這種『空降』感,就會成為話題,吸引更多人進戲院。」他同時也提醒自己,創作不能只是滿足「我想拍什麼」,還需要考慮如何勾起觀眾的興趣。「畢竟今天觀眾的時間和金錢都珍貴,標題、題材,甚至名字都很重要。進不了觀眾的第一眼,作品再好也難以傳播。」不是迎合觀眾,而是創造一個讓觀眾感到興趣的世界。
從新藝城到UFO——兩個夢的時代
被問及最想推薦的香港電影品牌,他毫不猶豫地點名 「新藝城」與「UFO」。「新藝城代表著八十年代香港經濟爆發的精神:我們什麼都能做到,什麼都可能誕生系列。《倩女幽魂》系列、動作片、黑幫片,一浪接一浪。」至於UFO(全名「電影人製作有限公司/United Filmmakers Organization Limted),則是九十年代香港電影最浪漫的象徵。「那個年代的電影,精緻、精品、浪漫,是可以拍拖去看的電影。《流氓醫生》、《風塵三俠》是不合理地浪漫,戲中每件事都都漂亮,即使是不合理的設定,也因為太美,令人很嚮往那個世界。」他分享早前一個機緣與徐克導演聚餐:「他提醒我,電影始終是夢。我們要給觀眾一個夢,讓他們進場後可以開心,可以嚮往,可以暫時逃離現實。剛才提及的兩個品牌都是築夢,我覺得這個也是未來我要去做的。」